余華-十個詞彙裡的中國


文章節錄
  曾經有人問我:「三十年的閱讀給了你什麼?」

面對這樣的問題,如同面對寬廣的大海,我感到自己無言以對。

我曾經在一篇文章的結尾這樣描述自己的閱讀經歷:「我對那些偉大作品的每一次閱讀,都會被它們帶走。我就像是一個膽怯的孩子,小心翼翼地抓住它們的衣角,模仿著它們的步伐,在時間的長河裡緩緩走去,那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。它們將我帶走,然後又讓我獨自一人回去。當我回來之後,才知道它們已經永遠和我在一起了。」

我想起了二○○六年九月裡的一個早晨,我和妻子走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的老城區時,突然發現了海涅故居,此前我並不知道海涅故居在那裡。在臨街的聯排樓房裡,海涅的故居是黑色的,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紅色的,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經古老的房屋顯得更加古老。彷彿是一張陳舊的照片,中間站立的是過去時代裡的祖父,兩旁站立著過去時代裡的父輩們。
我之所以提起這個四年前的往事,是因為這個杜塞爾多夫的早晨讓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,回到了我在醫院裡度過的難忘時光。

我前面已經說過,我過去居住在醫院的宿舍樓裡。這是當時中國的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,城鎮的職工大多是居住在單位裡。我是在醫院的環境裡長大的,我童年時遊手好閒,獨自一人在醫院的病區裡到處遊蕩。我時常走進醫護室,拿幾個酒精棉球擦著自己的雙手,在病區走廊上蹓躂,看看幾個已經熟悉的老病人,再去打聽一下新來病人的情況。那時候我不是經常洗澡,可是我的雙手每天都會用酒精棉球擦上十多次,我曾經擁有過一雙世界上最為清潔的手。與此同時,我每天呼吸著醫院裡的來蘇兒氣味。我小學時的很多同學都討厭這種氣味,我卻十分喜歡,我當時有一個理論,既然來蘇兒是用來消毒的,那麼它的氣味就會給我的兩葉肺消毒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仍然覺得這種氣味不錯,因為這是我成長的氣味。

那時候夏天的炎熱難以忍受,我經常在午睡醒來時,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來的自己的完整體形,有時汗水都能將自己的皮膚泡白。

有一天,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對面的太平間,彷彿是從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進了冷清月光之下,雖然我已經無數次從太平間門口經過,走進去還是第一次,我感到太平間裡十分涼爽。然後,我在那張乾淨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,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處。在後來一個又一個的炎熱中午,我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床上,感受舒適的清涼,有時候進入的夢鄉會有鮮花盛開的情景。

我是在中國的文革裡長大的,當時的教育讓我成為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,我不相信鬼的存在,也不怕鬼。所以當我在太平間乾淨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時,它對於我不是意味著死亡,而是意味著炎熱夏天裡的涼爽生活。

這是我的童年往事。成長的過程有時候也是遺忘的過程,我在後來的生活中完全忘記了這個令人顫慄的美好的童年經歷:在夏天炎熱的中午,躺在太平間象徵著死亡的水泥床上,感受著涼爽的人間氣息。

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,我偶爾讀到了海涅的詩句:「死亡是涼爽的夜晚」。

這個消失已久的童年記憶,在我顫動的心裡瞬間回來了。像是剛剛被洗滌過一樣,清晰無比地回來了,而且再也不會離我而去。

假如文學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祕的力量,我想可能就是這個。就是讓一個讀者在屬於不同時代、不同國家、不同民族、不同語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裡,讀到屬於自己的感受。海涅寫下的,就是我童年時在太平間睡午覺時的感受。

我告訴自己:「這就是文學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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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://www.cna.com.tw/Proj_GoodBook/Default.aspx

這是從中央社的「每週好書讀」看到的一段文章節錄,很喜歡這段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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